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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年

字体【    发布时间:2013/1/25 16:56:00    文章来源:
 

清晓的天际扫着一抹彤云——彤红而凄厉。

“快起床,七点半了——今天要去姥姥家。”碧玲推了推被窝里的蓉蓉。她已经洗漱完毕,拉开一角窗帘,打点着行装——今年是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有重要的事商量。

“我不去,我要在家等姐姐!”蓉蓉蜷着身躯,蓬着头发揉揉眼道——她八岁的表姐馨馨打电话说今天来外婆家和她玩个够。她私下里并不想去姥姥家,二舅病卧在床,她和碧玲去过好几趟——每次回来,妈妈总是偷着哭。

该起床了。”碧玲提高了声调,以强硬不容质疑的口气重复了一遍。志超已经起床,去阳台上拿昨天晾的毛巾。

孩子赖了十几分钟的床,终于起来。碧玲帮她穿上洗得干净崭新的明黄罩衫和雪青色条绒裤,换上一双刷得发白的童靴——新买的红格子丝绵外套闪着清冷的光,已经挂在衣撑上了。扎好发辫戴上蓉蓉最喜欢的淡粉色镶珠花蕊状金属小插梳——孩子脸上的表情温顺了很多,捧着毛巾自己蘸水洗脸。

一家老小挤在一张餐桌上吃早饭,八点十分就结束了。

碧玲帮孩子穿上外套,催促:“快!姥姥姥爷在家只等着看孩子呢——他们最喜欢蓉蓉。”

“我不去。”蓉蓉重复道。

“去姥姥家吃过饭就回,馨馨姐姐在家等你。”志超劝道。

“我不吃。”蓉蓉板起脸。

“来,我和孩子说——”爷爷胸有成竹拉孩子过去,小声道,“你不想吃他家的饭,就只和爸爸妈妈去一趟就回——回来吃饭——好不好!?”

孩子不作声——这话碧玲听得刺耳却不好发作:什么“他家”?自从她二哥碧海病卧不起,好像赵氏娘家沾了无穷倒霉的晦腥气,去也去不得,饭也吃不得——前段时间,婆婆还张口数落着媳妇娘家太多事,不消停。

好容易哄弄好孩子开车上路。过年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张灯结彩的喜庆映入碧玲眼里就成了莫大的嘲讽,让她的心往下一沉再沉,沉重得起不来。一家人在西华市场下车买礼品——年前该置备的年货早置备齐了——还是挑了几样出来。“别想得太多。”志超看自己媳妇愁眉不展的样子忍不住劝道。

一个家就这么塌了。她二哥碧海是半年前醉酒出的车祸,连续转诊了几家医院,保住了性命,两条腿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家原是村里知名的望族大户,亲戚众多,父亲建笙曾任过几十年的掌事,兼任过不少村务——如今家里变故,就主动退出那个戏台了。幸灾乐祸者是有的,大家私下里也传言:老赵执事这些年,恰逢村里人口外流,人丁稀落,愈发萧条——一切照旧,路还是泥潭子路,穷照旧,破照旧。倒是,老赵自己家修葺一新,拾掇了房屋院墙,三个孩子两个做了城里人——只留下二儿子赵碧海看家。老大碧青是读书的料儿,文化人,念大学后留在大城市做了高官女婿,又跟着没回过几次老家的嫂子朱慎芳时不时去国外办办公什么的——过那天堂般的日子去了。老二碧海原是给镇税务局开车的司机。这唯一的小女儿碧玲是“独一品”水席园的领班——母亲杨秀芹一度是村里人皆羡慕的“老有福——如今一切全变了。以前,秀芹有事没事喜欢炫耀讥笑:“笑死人——记得碧青在中学时成绩好,得了第一,校长在台上念名字发奖,金沟村的孩子赵军清一听就上去了,被校长一通训斥:叫赵碧青,不是叫赵军清——就下来了。”秀芹在饭桌前讲了很多遍,眉飞色舞只差喷饭——家人一笑都不吱声。那个赵军清原是没娘的孩子,自小没人管,跟着一个奶奶过活。六七岁的一天,奶奶出门,他一人在家放鞭炮,把一个炮扔进炉子里——半天不响。他好奇地往炉前一探身——只一探的功夫,“咣”——一个巨响,烟光四射,火炮溅飞,差点儿震塌屋子——他的两眼彻底震瞎了。再后来,那孩子就死了。碧海出事后,秀芹再没讲过那个“笑话”。

让碧玲记忆犹新的是碧海住院期间是父母、嫂子和自己轮番照应的——碧海那时处于癫狂的状态,时而发疯似的绝望,时而清醒又亢奋,时而又泪流满面大喊大叫,拒绝治疗,用眼睛盯着天花板——那种时刻最叫人害怕,因为那段时间医院刚出过事:一个农村中年男人截了一只胳臂,因想不开乃至郁郁沉沉,终于有一天从十三层楼顶跳下……类似的情形在医院发生了应该不止一次。某个晚上七点半,碧玲看护完病人回来喘口气,嫂子瑞红回去接孩子,建笙去洗澡了,只留下秀芹一人。她颤抖着哭腔给碧玲打电话:“碧玲……你看这咋办……他疯了似的喊,又把输液针拔了……闹着要死要活的……我真是……没辙……”碧海惨淡绝望的情绪传染给了家里每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变了,跟着他惨淡又绝望——有那么一种时刻,真真生不如死——死倒成了一种莫大的奢侈和解脱。什么勇敢,勇气?什么坚强,坚毅?通通见鬼去吧!一头跌进去你就明白了。什么言语都是苍白无力,什么劝慰都是隔靴搔痒——甚至变成了一种尖刻的讥诮。你看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了……害怕也没有用……逃也逃不掉……你想做的就是陪着他哭,哭到天昏地暗……

还是那个乡村,还是那个小院——还是过年的冬日。干枯的树梢孕育着蓓蕾和嫩芽,田野里流荡着寒麦的叶香——尖嗖嗖的风从指端流过时宛如一把把小刀。阳光是耀眼的清亮,刺得人总想流泪。眼前晃过许久年前的春节:鲜红的对联散发着宣纸和新墨的芬芳,靑漆漆让人精神一震的是门框上别的柏树枝子,收拾一新的洁净的街道院落,厨房里飘出煮肉的焖香只让人觉得饿——馋。除夕早上满地焦红——芬香的炮药味道和迷人的白烟。三个戴新帽和围巾,穿新衣和棉靴,脸手冻得通红的孩子在寒风中追逐,在门前燃放鞭炮——那是童年的碧青、碧海和碧玲。一切消逝得如此之快?你竟来不及回味。碧海中学时的三个铁哥儿们,在他住院时没少帮忙,跑前跑后的。三十那天特意跑来帮忙贴了春联,饭也没吃,就匆匆道辞了——家里是再也留不住客了。

一进门,秀芹闻声就掀帘从厨房里出来,腰间系着沾着团团面粉沫子的油涔涔的围裙,笑了一下——笑得心酸,想哭。碧青夫妇是三十晚上才到的家,就住在碧玲出嫁前住的屋子里。他们的儿子凡凡比蓉蓉才大半岁,被建笙和秀芹帮忙带到三岁才去城里上的幼儿园,所以对爷爷奶奶家里很熟悉,亦和表姐姗姗和表妹蓉蓉很玩得来。大嫂朱慎芳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身材高条丰满,富态端凝,润黑的肤色——唯一缺点是鼻子短塌塌的,衬得容貌减了几分生气。她穿戴老成持重,清一色黑蓝紫色职业套装,留着棕红的短式烫发——打理得甚是周正。嫂子和碧青是大学同学,文化程度高,到了家里很矜持内向,给人以稳重的感觉。相比之下,二嫂瑞红虽出身邻村吕姓大族,长着电影明星似的脸庞身段儿,气性就未免显得矫情了些——她穿着黑色毛料打底裤、一双长靴和一件半长毛领大衣——白底镶坠了漆黑盘花纹状镂空花边——是去年最时髦的款式,曼长脸,微卷的波浪发斜掠着掩过一侧鬓角——堕云般的——又束在脑勺后面,顾盼之间,姿容分明,白净秀丽——如同一幅肖像画儿。瑞红虽然高中没念完,却也是在大城市打过工什么的,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物”,有些泼辣风骚,很自信,没少得罪碧玲和秀芹——据说碧海出事前喝酒很大程度上是和媳妇生气来着,正在闹情绪。如今,碧海躺在床上,瑞红一下子老了五岁,形容憔悴像个贤良的农妇,衣服也不怎么讲究了,黯淡的神采让人猜测私下里她是没少以泪洗面的。家里塌了顶梁柱——瑞红能够坦然平静地走到人前,确实让人惊讶,她好像一下子坚强成熟了。

碧青接过志超手里的礼品,就先抱起蓉蓉亲热一—以往那是绝对的兴高采烈,可今天很明显的。碧青的眉梢凝结着深深的抑郁——在碧海刚出事时,他赶回来一次。碧玲眼里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大哥见到弟弟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情形,第一个反应是嚎啕大哭,继而泣不成声——这让碧玲大大意外,在她心目中,好像大哥应该拍着胸脯子对父母信誓旦旦,请他们放心才是。无奈的悲伤中,全家又陪着碧青哭了一场。大哥临走时给父母留了一笔不小数目的款子,并表示这是他和慎芳准备买房用的。家里出了事,先就着家里用吧——他们那边会尽量帮忙的。

碧玲知道碧青为人敦厚实诚——慎芳也是看重他了这一点。慎芳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脑子有些智障,叫沁芳。据说沁芳四岁时,不慎从三楼楼梯上滚落下来,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碧青这个上门女婿间或也是招领的儿子——要赡养岳父母二老,兼顾残障的妻妹,担子亦不轻。碧玲也记得几年前和父母、碧海赶去H市参加碧青的婚礼,是碧青一个人去车站接他们。火车晚点了,一趟又一趟广播着,让人直心焦。碧青显然等了好久,都有些心不在焉了,一个人蹲在熙攘人流背后的一株老榆树树坑边向这边张望,时而去抠那干瘪脱落的树皮屑子——让碧玲直想笑。“你大哥一点儿没变。”建笙对碧海说。“咋看咋不像新郎官儿?咱农村人哪能跟城里比?”秀芹那一刻竟有了不小的自卑紧张感——好在慎芳家人热情和套不怎么计较,或许是因为那特殊的场合、喜庆的气氛吧。他们一家人没感到乡下人进城的那种反差和失落,那场婚礼是慎芳父母主持操办的,选的是上等的酒席和排场。碧玲记得嫂妹沁芳直直坐着,是那种和慎芳很相似的容貌,却更加白皙漂亮——穿着淡雅的西装套裙,美丽的眼睛却显得漠然而呆板,没有神采——也许,沁芳已经病愈了。碧玲猜测。但沁芳高中勉强毕业,今年三十四了还未出嫁。嫂子一家很不易啊。碧玲感叹着,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慎芳吩咐姗姗和凡凡带蓉蓉出去玩,三个孩子在太阳底下的阳台上玩皮球。碧青和志超搭讪几句就去厢房看碧海。碧海已经平静多了,没了眼泪,四方脸瘦了一圈儿,神情中除了无奈就是绝望——虽然家人的照料已经尽心尽力,但房间的病人气息还是让人望而生畏,进而悲苦无告。瑞红勉强笑了一下,就出去了——留下他们三个兄弟们聊几句。安慰之语是软弱无力——一捧水洒在火苗上,蒸腾四起的是雾气——听得见的只有叹息,还有碧海低低、虚弱的声音:“完了……这辈子……没办法……”让碧青和志超无话可说。两人又去了客厅里见建笙。孩子们都回来了,有人分担悲苦就减了一大半。建笙基本恢复了当家者的风度,抽了口解闷的烟又吐掉,皱着眉道:“我已经想开了……离开了你妈你嫂子妹子,我是不行的……碧海的事主要是她们几个在照顾……离了你妈,我是不行的……”他反复苦笑着强调。“我这些天也在想……没用……真没用,念了所有该念的书……装了一肚子墨水……就觉得没用……”碧青感悟得近乎悲愤:“什么自以为是……知识改变命运……都是扯淡……没用……”轮到志超就不得不换了比较平慰的语气,有一句没一句:“……只有认命了,谁碰上也没法儿……谁又敢说自己一辈子碰不上……哪怕是皇帝老子……也只有把持着别在往坏处去的份儿……自己也有责任……可天灾人祸倒是更靠谱儿……想不通……就觉得难受……”

可不是嘛?天天月月年年的电视广播电视新闻报纸里不都在重复着同样的灾难主题吗?火山啦,地震啦,洪水啦,人肉炸弹啦,恐怖袭击啦,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人还是成群成队蚂蚁似的爬进又爬出,捣腾不止,旨为一粒裹腹的米粒,旨为一个安身的洞穴,间或还要再彼此嘲弄折磨一通……总之,忙忙碌碌不知道为了什么,也没功夫去细想——因为想了就更容易激愤、昂扬、怒发冲冠,情绪一旦上来,好像离死更近……那才是最可怕的……所以麻木感是一盏百毒不侵的金钟罩,人人需要。碧玲也觉得奇怪,自从碧海出了事,撞见了街上老弱病残的,如同深秋季节成片成堆的落叶丛林,掺杂着若许红黄绿不一的枯枝败叶——分外亲切生动。哪怕傻一点儿,痴一点儿,盲一点儿,智障一点儿,只要四肢健全,能跑能动,仿佛都成了可堪羡慕的……是有那么一个灰暗世界,你拼其一生都在逃避躲开——你以为那里充满瘟疫、死亡和恐惧……直到一天,有一种不可抗拒之力量一把将你推入,你才发现腐土里沉睡者生机,骷髅堆下潜藏着粉嫩的花苞……一切并不尽然,那是你拼将一死的代价才得以了悟的……掩饰着内心深处巨大的苦痛挣扎,慢慢地,一遍又一遍,舔着伤口——这就是剩余人生的全部意义吗?无常,只能是无常……

厨房里,秀芹和碧玲正在张罗着饭菜——往年的今天,碧青、碧海和志超总要弄一桌酒席,时而要喝倒一两个。今年不同了——但秀芹还是精心拼制了凉拌的藕片、三丝、芫荽木耳等什锦冷盘,水饺已经准备好了,外加碧玲从“独一品”带回的皮冻、牛肉、炸带鱼和几道速成的特色水席,已经很丰盛了。碧玲在水池边洗菜——乡下的自来水冰冷刺骨,一边听着秀芹掉泪和悲叹:“……你说说,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钱……为啥这日子过得这么窝心……”碧玲狠狠心,冷静说道:“对家里,我可没什么要求,只求你和爸能安安稳稳站着,这个家就能立在这儿……透过蓝丝光线细方格密实的旧窗纱可以看到阳台上:珊珊和凡凡玩腻了皮球,正在玩纸牌,追逐打闹——瑞红领着蓉蓉在菜园的小树坑边撒尿,时而和看着珊珊凡凡的慎芳交谈几句。

瑞红真的变了。曾几何时,碧玲眼里狐媚又骄情的嫂子收敛了韵致,在医院几乎一刻不曾离开过碧海。做检查、敷药、端水送饭、洗漱擦身,没闲着一会子。碧海卧床后双腿没了知觉,胃肠道不畅通——好几次是瑞红戴指套给他抠的大便。碧海在父母面前大喊大叫,在瑞红面前乖巧温顺得像小孩儿。碧玲记得瑞红伏在床边,搂着碧海胳臂和他说亲热话,也记的瑞红麻利地削苹果和梨子,又切片装盘,边看电视边往碧海嘴里一片一片送。碧海嚼得很安心……那一刻,碧玲的眼泪流下来,跟秀芹说:“我嫂子……可咋办?这么年轻漂亮……”“我和你爸问过你嫂子以后的事……她说她不放心碧海……”秀芹道。瑞红和碧海曾是村里金童玉女的绝配。瑞红的标致在方圆几处是屈指可数的。在学校时,没少男生因为她而打架致伤的。一表人才的碧海也堪配她——她是那种不经意就招惹是非的美,偏她自己又不懂收敛,就有了风情的名声。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谁也没见,谁又都不肯原谅,所以投在瑞红身上的目光要么嫉恨无比,要么谗涎欲滴,要么疑神疑鬼——总之,到了碧海那儿,就成了争吵和不放心……可碧海耳朵根子很软,瑞红几句软腔就像细藤儿牢牢攀住了他,马上的,两人就缠伙到一处了,凭谁也别想在碧海面前说瑞红一个“不”字……

正午的太阳晒得干枯的树影矮矮短短又参差错落,有风,但墙角根儿的阳台上很明亮暖和。慎芳和瑞红在那儿站着,随口交谈。“觉得你真该考虑考虑……你知道我家,我妹那个样子,让父母真都愁死了……”慎芳叹息道,眼里闪着点儿泪光,那矮塌塌的鼻梁拧巴得越发瘦小,“女人这辈子,身边没个男人照应,不行啊……”瑞红看了一眼嫂子,又仰头看天,没有停顿却有些怅惘——那张凸凹有致的脸在明亮温暖的光线中衬托出些许生机和活力:“爸妈说过,年后安顿好,他们在家照顾碧海和珊珊,让我出去打工——可我,不放心啊……”“也不是没有……家里有残障丈夫的女人有些后来都再嫁了……间断帮着照顾病人,”慎芳说得再明白点儿,“我的意思是,若有合适的,你——”瑞红又直直看了她一眼道:“我现在没遇上合适的——除了碧海,还没哪个男人让我觉得放心……”慎芳有些惊讶地望着她——长着让人不放心的模样,操着让人不放心的腔调,此刻却满眼忠贞热烈……这人……真是……

中午,大家围坐在桌前吃饭,菜席摆满了,葡萄酒和橙汁斟满了杯。三个孩子正因为饮料颜色和杯子大小打闹嬉戏着,说个没完。秀芹主动退席,去给碧海喂饭,让瑞红和一家人有聊天的机会。吃了一半,瑞红说话了——盯着碧青,眼涡里闪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大哥,爸妈说安顿平稳了,让我出去打工,你们那里有没有合适的空缺儿……我以前干过话务员,卖过茶叶,跑过保健品销售什么的……”问得很唐突,碧青心里不赞成,头也不抬,随口应着:“好,我回去问问熟悉的朋友,看有没有合适的……在本地可能更好,你可以随时回家看看……”“那就谢谢了。”瑞红笑起来,灿烂了许多——以前,碧玲最讨厌的就是瑞红跟男人们说话时那种神气,也不知道自小在她吕家太受宠怎么的?也没个忌讳,总是那么直勾勾盯着——那种眼神男人是不敢接的,接了就会陷进去,陷进去……她对碧海那样,别人看不惯说她腻歪;她对碧青志超那样,两人因为都是家里人而纵容着她;她对建笙那样,建笙笑笑,咳嗽两声,只当没看见。秀芹以前很反感,现在碧玲出嫁了,没人在一边煽风点火,大家也不说啥,就只装着看不见。

在碧玲心目中,漂亮女人属于电影电视和画报挂历上的,只为了让人看——她对漂亮女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和回避。男人长得仪表堂堂,有本事,出去闯荡,那是天经地义——女人,那就免了吧。她和母亲秀芹长相都不怎么样,生来给男人搭下手,看家看孩子什么的。碧青遗传了他爹的文化味儿,读书出息了;碧海继承了爹娘相貌的所有优点,读书不成,早早学会了开车,赚钱养家;只有她,读书不成,又继承了她父母的所有缺点:黑黑瘦瘦,头发酱黄,衣服旧旧——脸庞说不上尖,说不上方,也说不上圆——眼睛小而无神,嘴唇薄而长,鼻头细细,很不大方的长相——从小在被忽视中长大,没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她养成了低调的习惯,是名副其实的“宅女”,总在家里忙活着伙食、手工和卫生什么的,间或帮忙干干农活。到了青春期,碧玲忽然长高了不少,整个人比以前感觉舒坦利落了,不大说话好像很文气似的,还算本分,实则更多的是心机和精明。建笙找人给她弄了个城里户口,介绍她去“独一品”水席园端盘子,洗碟子。没想到,她竟干得不赖,在人情世故和社会经验上一点就通,也为爹娘争了口气。她二哥开车,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找了同在一家饭店开车的司机邓志超——长相一般,人倒也机灵能干。一年后添了蓉蓉——好像是隔代基因遗传,不像她也不像志超。蓉蓉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十分乖巧可爱。她和志超颇感欣慰。碧玲结婚前,嫂子瑞红陪着她去精心挑选了几套时尚衣服,又结合碧玲的头发、肤色和个头儿给她提出了若干发型妆饰和衣色搭配方面的技巧和建议,让她对瑞红刮目相看,添了不少好感——瑞红说她在茶叶店时生意很好,回头客很多——碧玲怀疑那些顾客都是去看她嫂子的。不过当瑞红忽闪着黑而大的瞳仁,时不时带点儿撒娇,用脆生生的腔儿跟男人说话时,仍让碧玲感到不舒服。有一回,瑞红不知和志超讲了什么笑话,把志超逗得心花怒放。碧玲在一边咬牙又翻眼,几天都在和志超闹别扭。志超不明白,想了想就笑了:“……好像你嫂子好看,你不高兴呵……”碧玲提高了声调:“我——高兴得很哪!”碧海出事后,在家人惺惺相惜的交流中,一些不知不觉的变化正在发生,改善着碧玲和瑞红的关系……

午后,大家帮忙把碧海弄到轮椅上——束缚带从胸腰间和腋下揽过,松紧适宜地把他捆扎在椅背上,又加了条薄棉被,穿上黑条绒棉布靴子,裹了围巾,戴了一顶灰绒线鸭舌帽——看上去有些滑稽。碧海除了脸上瘦了一圈儿肉,面色不好,体重竟一点儿没减——因为肚子变肥大,下肢粗壮。每次上下床和轮椅都把大家累得够呛——这种时刻,碧海是最哭笑不得的痛苦。他哭丧着脸儿,说不上是内疚,抱歉还是懊悔,口气带了点儿自嘲和玩味:“你们看看……生这么个儿子,嫁这么个男人……真不如……不生不嫁……等于废物了……”瑞红白了他一眼,说不上是爱还是恨,那似是而非的笑意带点儿嘲讽:“……还等着你嫁闺女招女婿哩。”“我咋添了……你个杀千刀的……啥都不让人省心,”秀芹噙着泪,小声骂道,“——你看看你媳妇,看看你媳妇……”声音提高了八度。

“啥也不指望了,”碧青道,“只要能恢复到咱建茗伯那个样子就行了……”建茗伯是他们本家的亲戚,血缘上关系很远,住在一条街上,与他家隔着四五户。三十七岁时,他给别人家盖房子,从屋梁上摔下来,弄残了双腿,多年来在家人照料下恢复得不错。看着儿子娶了媳妇,又嫁走了唯一的闺女,如今已经可以在家人辅助下挪到小电动三轮车上,接送小孙子上下学什么的——拼上的是建茗婶子近三十年的照应。她已经断了结婚的念头,儿子闺女看在眼里,十分敬重二老且孝顺。建茗以前身材挺阔、浓眉大眼,是标准的美男,英俊又精计,一双儿女又生得漂亮,很让建茗婶自豪。如今儿子搞装修,女儿女婿又自己开了购物超市——生计不是问题。平时,她很害怕阴天——只有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儿子媳妇去作工了,小孙子上学了,她推着建茗去邻舍打牌消遣,一个人把洗衣机挪到大门口的马路边洗衣服时,感觉是温暖的——尤其是那种初秋季节里,看着自家门口小菜地种的几棵辣椒、菠菜和番茄果实累累,红香绿玉,花叶扶疏,静静摇曳。阳光的橘色阴影透过房屋洒下来,醺红了墙根儿、地面和一部分台阶。晾衣架上挂着她刚洗过还在淋水的衣衫——快干的是儿媳妇颜色鲜艳的文胸、内裤和儿子的时髦泳裤,衬托着他们老两口的汗衫、背心、阔脚短裤愈发灰扑扑、暗沉沉。路边的石块儿堆砌着,滋生了厚厚的苔藓,又燥又热又潮又闷,招引着蝴蝶、蚊子和小虫儿四处狂舞,夹杂着少许药涔涔的凤仙花的曼妙气息,让人莫名地骚动:年轻时新婚的幻梦又在眼前闪过,热烈的青春爱欲——现在两张面孔换成了儿子和媳妇,她和建茗只能兀自枯萎着,枯萎着……不知不觉,眼泪竟流了一脸……她赶忙伸出堆满肥皂沫儿的手背擦掉,擦掉……苍老的青筋毕现,让心愈发硬冷:嫁给木偶未尝不是一种恬静的幸福——木偶不再吸烟、喝酒、说脏话,动不动摆臭架子训斥人;不再招惹诸多毛病和坏习气;木偶不赚钱,但也不再乱花钱讲所谓排场;木偶不再夸夸其谈,自我卖弄到你不胜其烦;木偶不再给你闯祸,让你在人前无法立足,让你伤心欲绝——尤其重要的一点儿:没有女人再给木偶抛媚眼儿,木偶让你永远放心……木偶现在乖巧听话又知趣,天天看你脸色行事,动不动说几句玩笑话逗你开心——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女人天生善于宽慰人的,无论别人还是自己……同病相怜,瑞红已经来找她好几次了……难道真的是诡异的宿命,或者什么因果报应?同样的横祸当空飞来,又击中了碧海和瑞红——简直是她和建茗的翻版,一模一样。她觉得自己真没造过什么孽呀,难道是上一辈子——真真要揪心死人,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抛也抛不开……不可知,一切都不可知……还有希望吗?好像缈茫的很……迷雾人生……

趁着天还暖和,瑞红和珊珊去了外婆家——家里出了变故,走亲戚都成了形式,走一趟儿而已。本来,碧青和慎芳今天是特意回家的——一家子商量一下碧海的事情。大伯父建勇和三叔建发也来了,三个老头儿一起说话——秀芹忙着给烧水砌了一壶铁观音,洗了几只茶杯。慎芳忙着用盘子装了瓜子和糖果送过去。“谁都不容易啊!”建勇道。“各有各的难处——你退下来是对的,村里那点事儿不好弄啊……”建发也说。“税局那边还行,间断给了医疗补助什么的,保险补偿金也给了一笔。”建笙叹口气说道,“都怪自己不小心啊……一念之差千古恨……你说喝什么酒啊?碧青,你们的事也很忙,你妹和志超也要过他们的日子,家里的事你们不要担心……只记得不要再喝酒了——我是不会再沾一滴酒了!”碧青和志超都点点头。碧海在那边听着竟抽泣了,泪流了一脸,像个无辜的孩子……

街上又有人在燃放爆竹,不时飞上天空几处火树银花,伴着声声巨响——惹人侧目。凡凡和蓉蓉在院子里玩肥皂泡儿。“咱俩换一换,”蓉蓉自作主张道,“我当姐姐,你当弟弟。”“好的。”凡凡说,郑重其事地,“——姐姐,我想用你的长管儿吹泡泡。”“好的,给你,弟弟!”蓉蓉很大方地交换了“弟弟”的短吸管。阳光沐浴的墙角,芭蕉枯叶,寒冬的小菜园飘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泡泡,琳琅满目,晶莹剔透,童话般地绽放又消失,不胜缤纷……家人都笑了。碧海也破涕为笑了。太阳的影子正在缓缓落下,院子被阴凉覆盖,透出一股森森然的寒意,沁彻心骨。碧海被推进屋里了。

碧青和慎芳买了火车票,明晨就出发去慎芳家。志超开车带碧玲和蓉蓉回家。热烈的鞭炮声被远远甩在身后。车在洁白的乡间公路上飞驰而过——一切都是熟悉的。没有月亮,偌大的苍穹牢牢扣住了地平线,像一只碗,蓝里透青,又泛着彩釉般的乌紫,更像一块溜光油滑又莹润的玛瑙石,冰凉冰凉的——西北角,落日徐徐沉落,没入云堆——彤红似火的浓云,远远的,轮廓清晰,宛如一艘停泊着的巨舰——落日就是那巨舰之眼,明亮而凌厉,又充满慈悲。浓云向着东南横扫过去直直一绺,仿似炉中煅烧着的剑鞘,插入时空深处。一种莫可名状的果断刚毅的意识正在缓缓注入灵魂。

车窗的布帘正在迎风抖动,浸泡在寒冷的空气中,又涂抹上火一样热烈的夕照。碧玲仍在后座上黯然神伤着:这今后的人生,父亲、母亲、还有哥嫂……

“妈妈,我喜欢那边的云,像船——”蓉蓉拍手嚷道,“我要坐船。”

碧玲和志超同时朝天边望去——

(质量管理部 张冬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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